念过一句德国格言,试改写如下:五十岁的人缅想四十岁,应记得六十岁的人亦如此追怀五十岁啊!那么,何不珍惜五十岁的自己呢?
念到这句格言时,我正要跨入四十岁的门坎,心中觉得人生自此江河日下,应该早谋对策,修正态度,以免将来后悔。现在,“一言惊醒梦中人”,连五十岁都可以善自珍惜,四十岁当然是大有可为了。其实岁数不是问题,问题在于自己对时间的警觉及掌握。在此之前,我可以算是相当勤奋的。
今后的勤奋一如往昔,但是焦点逐渐收回,置于本行的学术工作。掌声与热闹渐行渐远渐淡,人生的体验则趋于厚重深沉,可以学着消化各种情绪,真正做自己的主人。新的眼光所看到的人生,会有不同的韵味,我愿对此先作一番沉思。
从四十到六十,如果算做人生之秋,它无疑应该是最美的。我所见过最美的秋天,是在耶鲁大学附近的群山。所谓群山,其实只是站在校园中间,向四周抬头仰望游目所及的几座丘陵或小山。距离固然造成欣赏的条件,但是秋天之美却完全不需依赖它。秋天使树叶变了颜色,好像没有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是一样颜色的,于是映入眼帘的是彩色的山。
美得令人忧愁,担心它随时会消逝无踪,这是自然之美。人生之秋则大异其趣,人文之美渐趋成熟,英华外发却不失内敛安详,昂首阔步与静坐自省可以平衡,理性之光透显了圆融的韵味。得意时,不妨贡献所学、服务人群,表现舍我其谁的气概,纵有困阻,也要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;失意时,若想退居一隅、修身俟命,享受自得其乐的闲情,则不仅游刃有余,并且在选择生活方向与内涵上,不再有彷徨无所归的痛苦。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与为何这样做,然后以无怨无悔之心,执着自己的理想。
谈到执着,这原是各派宗教所批评的态度。值得分辨的是:执着而不自知,与自知执着,两者截然不同。譬如,以教书为业的人,总希望自己能够表达一家之言,所持理论可以用之于世,然后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。这种执着只要不陷入争名夺利与党同伐异的乱局之中,又有何不对呢?这种执着既然自己已经知道,就不易受困于实际上的得失成败了。
具体说来,成熟之美表现为“无心而有情”。盛唐之所以为盛唐,是因为它的文明开拓出包容一切的“有情之天下”。为其有情,所以肯定万物,所以欣赏众生,所以奋进不已,所以乐观其成。但是另一方面,又须“无心”,不以主观的意念来决定一切。老子说:“圣人无常心,以百姓心为心。”我们未必可以达到圣人境界,但是过了中年以后,还处处自以为是或一意孤行,则显然违逆大化流行的常轨,不仅不智,还会伤己。
盛年之人是国家与社会的栋梁,因此须有长远的眼光,带领人群走向更好的未来。对于什么是“更好的”,自应有一套系统的说法,此所以人文学科的重要性有如好酒,越沉越香。它未必可以响应社会对“有用之人”的要求,但是必可提供大家对“幸福之人”的认识与启发。一代一代的人可以拥有各自对幸福的看法,而其中共通的要素是什么?谁来判断孰是孰非?
就人生整体来看,四十到六十是丰收的季节;但是丰收时不能忘记下一代的前程。这时眼见子女与学生在成长过程中努力上进,有如昔日的自己。正如昔日的我多么渴望及珍惜前辈的奥援,今天我也要承先启后,乐于支持年轻的朋友。“安危他日终须仗,甘苦来时要共尝”。这句话表达了一个社会生生相续的真实情况。人到中年,自然以此自勉。